05
「加賀,在想什麼?」
傍晚的橘陽醃漬了她們的影子,將時間的概念拉長至永恆。加賀瞇起眼睛,在海風的鹹味中嗅到了別的味道。那氣味抹進她的鼻腔,像金屬浸水而發鏽的酸澀。
「在想剛才的作戰──」她感覺到赤城裙擺蒸出的溫度,搔著小腿,濕潤麻癢。那是個沒有雨的黃昏,在暮色包覆下,彷彿所有聲音都模糊了,聽不清楚。
「妳已經做得夠好了。」赤城不著痕跡地截斷她的話,放柔的語調像是在安撫小貓,「敵人太強,原本就很棘手。作為旗艦,妳選擇在有沉船風險時立刻撤退,做法是對的。」
加賀再開口時卻錯開了話題,「其他隊員呢?」
「她們?」赤城一愣,「全部都去等待入渠了,畢竟傷勢嚴重……」
說到這裡,她頓了頓,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,語氣一轉猛地凌厲起來。
「妳並沒有指揮失當,加賀。」
那樣嚴肅的氣勢讓加賀反射性地挺直了腰桿。半晌,她用眼角餘光瞟向身後的赤城,但只看得到已稍微塌下的肩線。
「……赤城小姐。」
她回過身並拉開兩人緊密的距離。赤城鬆動了表情,往前碰碰加賀的裙邊。原本藍色的裝束上沾了乾涸的血,在夕陽底下像是將要燒盡。
「別想太多。」赤城說,「走吧,一起去入渠。」
在記憶最後,赤城拉著她的手回去了。殘留在指尖上的夕陽的溫度,加賀即使過了好久好久的時光,終究無法忘懷。
滲出傷口的血相碰之下,幾乎要凝在一起。由於顏色的不同,血漬在赤城身上倒沒那麼顯眼,又或者是因為整片裙子都染髒了,才看不太出來。
她們沿著港邊走了很長一段路。太陽漸漸從海平面上落下去,將要沒了蹤影。始終跟在赤城身後的緣故,加賀加快了步伐要與赤城並肩,赤城卻突然停下腳步。兩人就這樣站在港口。一瞬間的四目相望,加賀轉開眼。
她這才發現星星已經出來了。
「加賀。」不知怎地,加賀總覺得赤城的表情要比平時柔上幾分,因而想收回手,卻被拉得更緊了些。
「赤城小姐,請問……」
「我有話想跟妳說。」
「那個,請等一下、」
原本要說些什麼的,但聲音到了喉頭,就如浮沫般消失了。赤城的笑容燦亮溫煦,像她曾度過最美好的清晨──柔白的太陽自朦朧的天際線升起,大海澈藍一片。
「妳願意聽嗎?」
聽什麼?加賀無法理解。這是夢嗎?她有預感,赤城要說的話,絕對超出她的理解。她害怕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錯覺,可偏偏這不是夢,偏偏那將會是她想聽的話。
如果是這樣,自己還害怕些什麼呢?加賀不由自主對上赤城的視線。眼神交會。她看見赤城眼窩下方有道淡淡的血汙,恐怕是剛才的戰鬥造成的,便抬起沒被牽著的另一隻手,想將其抹掉。
出乎她意料的是,赤城不著痕跡地放開了原本拉著的手,轉而握住加賀已然伸出的手腕。
「加賀,請聽我說完……」
「不是的,赤城小姐,」加賀忍不住微笑起來,「我是想幫妳擦掉臉上的血汙……」
「妳在說什麼呢?加賀。」
「嗯?」
「我們艦娘,明明就是不會流血的啊。」
赤城臉上期待喜悅的表情突然掉了,取而代之的是失落與複雜。加賀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裙擺,看見的卻是滴著黑色油漬的藍裙,哪裡還像是在乾涸燃燒?
不應該是這樣──
「我明白了。」
僅僅一眼,赤城放開加賀的手,轉身獨自朝鎮守府方向走去。她語氣中的失望細得幾乎聽不出來,卻還是讓加賀隱約感到害怕。
「妳期待我和妳說什麼嗎?」
「可縱然說了,又如何?我們畢竟是船艦,比擬人類的仿造品。」
「所以,沒辦法理解的、不一樣的。」
「就連這身體裡流的也不是血,而是──」
妳是這樣想的吧?
海面猛地炸了開來,加賀一回神,逃離籠罩的煙硝。她四處看了看──明明手腕上的溫度彷彿還在,但無論哪裡都沒有碼頭、沒有星子、甚至也沒有赤城的蹤影。
幻覺嗎?加賀突然覺得有些失落,卻又好像鬆了口氣似地,抹開臉上的雨水。自己居然在戰鬥中分神了,有失顏面,可剛才的情景無論畫面聲音味道,都未免真實得太過。
她嚥了嚥口水,眼神逡巡。不遠處有團朦朧的光,像銀色的雨霧,她發現了,便毫不遲疑地往那裡去。
海洋震動的呼喊,沉甸甸地打進她的耳膜。她瞇起眼睛。前方是在戰鬥?第一艦隊夥伴的身影在腦中一閃而過,加賀不免有些緊張,但想到赤城的時候她卻又稍稍放下心來,那道背影總是可以帶給她安心感──就現在來說,若是自己不在,赤城還是能代理旗艦職務的。
炮擊聲愈來愈響之際,加賀的位置終於能夠看得清深海棲姬的輪廓。銀白色的柔光旁,還有不停移動的赤紅身影。那是戰鬥著的赤城。
在每一次步伐滑動和轉身閃避的動作中,赤城未紮的長髮飛揚起來。從背袋抽出箭矢、屏氣凝神、射擊──動作俐落,一氣呵成。實戰用的箭矢化為攻擊機向敵衝鋒,她又將手抓向後頭,閃過捲起的波浪,再次射擊。儘管身上已經傷痕累累,但赤城射箭的手甚至沒抖半下。
加賀稍微掃視周圍,卻找不著其他人的身影,看來艦隊分散了。不過現下並沒有時間思考這些。她將弓攥在手裡,加緊步伐趕到赤城身旁。赤城過了好陣子才發現她來了,連忙將攻擊主力交接給她。
持弓的手裡傳來的觸感略顯生硬,加賀搭弓出箭就是射往對方眉心,但在箭矢正要變形為飛機之際,深海棲姬察覺多了敵人,一個抬手,便將箭矢炸得連碎片也不剩。銀白色的身影喀吱喀吱地扭著脖子,將面轉往加賀的方向,那雙褪紅色的無機質視線毫無感情波動,並非人類或者艦娘該有。
「赤城小姐,還好嗎?」加賀突然一陣不自在,她抽開目光轉而問赤城。
「敵人有些難纏。」赤城的語氣卻出乎意料凝重。
加賀皺眉,她側過頭重新面對敵人,卻發現深海棲姬不知為何停下了動作。雨稍微小了些,但風愈吹愈強,銳利地刮過她的面頰。銀白色的光芒像將死的螢火蟲,忽明忽滅,黯淡下來。加賀再度持箭拉弓,然而瞄準偏了,艦攻機栽進水裡頭。
這樣下去不行。加賀掐著手心,思考。兩人所剩的箭矢都不多,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先穩定狀態,說不定還有機會取勝。但與之同時,赤城已經中破,恐怕沒辦法撐下去……
該怎麼辦?
她正要開口向赤城商量,卻看見對方的神情有異。加賀直覺擺好架勢,兩人一同架起弓對準。
像是點亮了一盞盞探照燈那般,霧銀的光芒漸漸充斥了向晚的海面。深海棲姬周圍圍繞著好幾艘、很多艘的小艦。濃重的天色裡,黑白的世界彷彿燃燒起來。
「要戰鬥嗎……」
加賀掃視眼前的景象。她的手貼上弓弦,冰冷鋒利的觸感傳來,幾乎要將指尖割破。目光停駐在赤城身上幾秒,加賀最後垂下弓,拉起了赤城的手。
「加賀?」赤城舉手投足間仍散發滿滿的警戒。
「赤城小姐,」加賀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風中,十分平穩,「我們逃。」
06
加賀看了看羅盤,確認她們正走在對的方向上。
由於下雨的關係,月亮並沒有出來。她不禁擔心起第一艦隊的其他隊員,會不會迷失方向。
漸漸地,她們甩走跟在身後的敵艦。赤城彷彿看出了加賀的擔憂,便提醒她,剛才艦隊被沖散的時候,大家都離得不遠,應該很快就能會合。
「不過,身為旗艦的我,有義務找到大家。」加賀說,她用眼角上下打量赤城的傷勢,「可能要麻煩赤城小姐再跟著我一陣子。我會放出偵查機,儘量快一些。」
「沒事的。」赤城瞇起眼睛,露出一貫的微笑。她和加賀在確認安全後停下腳步,放出所剩不多的偵查機,看著那些飛機漸漸遠成小光點。直到確認所有偵查機都已經順利離開,她們兩人佇立在四望無涯的海面,互相對望。
「之後要跟提督報告任務失敗了。」加賀突然說。回想起來,這還是她第一次任務失敗,過去她都秉持著一航戰的高標準,做得很好,「就說是敵人數量太多,我們練度不足……雖然現在若是再集結第一艦隊的所有成員,未必打不過,但以目前的情勢而言,也還不知道其他人的狀況。」
赤城也將近大破了。加賀想。儘管艦娘擁有的是比人類更加強健的軀體,戰鬥方面卻還是有所極限。中破的情況下還能繼續出擊,但若是大破了還勉強自己,就有被轟沉的可能。
「先在這附近等著──」她話還沒說完,便拉起赤城的手,滑開原先站立的水面。一枚小型的砲彈落了過來,並不是很準確地砸在幾尺以外,水花飛濺。
她們兩人回頭,正好看見深海棲姬站立在遠遠的地方,往這裡追過來。
沒有經過多少思考,加賀再度拉起赤城的手,正要離開的當下,赤城卻突然停下腳步。
加賀疑惑地回頭看著她。
「怎麼了?赤城小姐。」
「加賀……要迎擊嗎?」
「依赤城小姐的狀況沒辦法。」加賀說,並為此感到些許不解,畢竟赤城不可能不明白自己的傷勢。
「剛剛妳也說,要在這附近等著的吧。」
「可是依赤城小姐的狀況──」
「我或許無法戰鬥,加賀的話沒問題。」
赤城說話的同時,炮擊聲也漸漸傳來。加賀被逼得急了,直接拉住赤城要逃。但赤城似乎異常堅持。加賀索性停下動作。
「赤城小姐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?再這樣下去妳會沉的。」
「還沒大破之前都可以撐下去。」赤城很快地回答,「如果是要搶奪制空權的話,我也可以幫忙。」
「就算我們不待在這裡,其他人也找得到我們。」加賀的聲音低了些。
「不可以在這裡退縮。」
「當務之急明明是保護赤城小姐不是嗎。」
「這關乎一航戰的榮耀──」
「如果赤城小姐沉了的話,」加賀打斷她的話,「我……」
加賀拖長了的語尾裡夾雜著抖音,她抿起嘴唇,將散亂的髮絲攏至耳後。
「赤城小姐,希望我這麼做?」
聽見這句話,赤城怔愣片刻,才繼續說下去。
「……這是要讓加賀自己抉擇的。」她深吸一口氣,又補上話,「放心,我不會那麼容易沉的。」
加賀定定地看著赤城,再轉開眼。
「我知道了。」她放開赤城的手,「那麼一航戰加賀,出擊。」
拉開弓的同時,加賀感覺到赤城在背後滑開的水波漾到她腳邊。爭奪到制空權、放出所剩的箭矢,隨著最後一批攻擊機起飛,更加清晰的爆炸聲也隨之響起。
除去最有威脅性的棲姬,其他都是些小雜魚,清除起來並沒有太大的阻礙。趁著入夜前,加賀殲滅了大多數小艦。
「還剩下一些……」
剩下的就讓其他人來處理,或者是乾脆撤退。加賀這麼盤算著,回過身去,赤城正在不遠處等著。見她像是結束的樣子,便湊過來。兩人並肩要離開。
雨好像小了些。
「……為什麼……要這樣?」
從深海裡傳出了,像是窒息一樣的聲音。
「赤城小姐,剛才有聽到什麼嗎?」
「什麼?」
「住手……快住手……」
不是從海底傳來的。加賀在哪裡聽過同樣的語調。
「為什麼要這樣?回去……」
「已經夠了!回去、回去……回去!」
聲音愈發急促驚恐的同時,加賀想起了那是什麼。
「妳也一起……一起沉沒吧!」
深海棲姬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們身後。
加賀拽起赤城立時要走,然而深海棲姬一個揮手,砲彈便打了過來。海浪眨眼間被掀翻,她感覺熱風甩過她的面頰。
一陣暈眩,然而更多的是撕裂的痛楚,全身都熱辣辣地在疼。爆炸過後,她大口大口喘著氣,手指像是要嵌進赤城的手腕,透過觸覺,幾乎可以描摹出骨頭的形狀。
「赤城小姐還好嗎?」趁著空檔,加賀轉過頭去關心,但還沒聽到赤城的回覆,第二波攻擊便繼續打了過來。情勢所逼,她們只能先顧著逃跑。
胸口悶悶地疼著,一面閃避爆炸的浪潮,一面還要保護赤城,加賀連自己都快無暇顧及。但是遠遠地,她似乎看見了探照燈的光,迷迷濛濛,像是要融進暗沉的夜色中。想必是艦隊的其他成員,終於找到她們了吧。加賀不由得欣慰。赤城也注意到友艦的接近,稍稍放下了原本戒備的姿態。
可接著,砲彈便又砸入海中。伴隨震耳欲聾的巨響,加賀抓著赤城的手像是斷開一樣。承受不住強大的衝擊,她不禁將之鬆開。
剎那她就後悔了。
「──赤城小姐!」
她連忙飛撲上前,想要抓住赤城。這麼猛一看她才發現赤城的胸甲已經碎了,飛行甲板也已經毀損,再更往前點瞧,飛揚的髮絲末端,還有幾許燒焦的痕跡。
已經差不多了。再一次攻擊命中的話,就不行了。
溫熱的觸感爬上手臂,片刻後加賀才意識到自己是流血了。在她的手往下垂的時候,濕黏的血便淌進她的手心,和海風的鹹味握在一起。
必須擋下攻擊。加賀的腦袋一片混亂,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任何辦法。必須由自己,挺身擋下攻擊。
「加賀!妳做什麼?」
加賀停下了想要攫住赤城的動作,轉而面向深海棲姬。對方見她如此,也歪著頭,平靜地等待她想說的話。
「妳的對手是我。」她站穩了步伐,用裙子抹去掌心的血,「這裡不能退讓。」
「加賀,不要衝動!妳已經沒有艦載機了!」
「……不必擔心,」加賀說,「即便如此,要與她周旋,也不過是小菜一碟罷了。」
她直直盯著深海棲姬。
「要和我戰鬥就來吧。」
但深海棲姬只是立在那裡,沒有動作。她們僵持許久,就在加賀以為對方無法理解艦娘的話語時,深海棲姬輕輕笑了起來。
「……妳……一起……」
那聲音含糊不清得像是從海底最深處傳來,卻又彷彿在腦中響起一般滲人。眼看對方就要舉起手,加賀繃緊了神經,迎接攻擊──
「哟,及時趕上──」
強勁的魚雷從旁打了過來,正中深海棲姬。加賀怔愣盯著北上竄進她的視野,後者的表情一如以往輕鬆慵懶。
「……北上?」
「咦?不只我,其他人也在後頭喔。」
加賀往北上來的方向望去,第一艦隊剩下的隊員正一個接一個湊近。看見空母兩人的傷勢,她們的神色頓時變得嚴肅起來。
「剩下的就交給我們吧。」
北上對兩人豎起拇指。接著,在其他人的掩護下,她們退避到不會被波及的地方。而被魚雷擊中之後,即使深海棲姬已經處於混亂狀態,看來仍然沒有退避的意思。
「殺了……妳……們……」
然而沒有人對深海棲姬的威脅有任何反應。少了赤城和加賀,她們還是排好了穩妥的陣型,一齊架起了手上的砲。
「殺了妳們……」
「加賀,」赤城突然捉住了她的手腕,「妳流血了。」
加賀低頭去看,血大部分已經乾涸了。暗棕色的血塊凝在手臂上,視覺效果很是衝擊。
「沒事的,」臉上似乎也很髒,加賀反射性去抹臉,沒把髒污感抹掉,反而讓臉頰黏膩起來,「雖然流了很多血,但不大會痛。」
「只是、頭有點暈……」
不知道是誰的聲音模模糊糊從耳畔傳來,「倒數三秒,就開始射擊!」
「殺了妳們、殺了妳們……」
「三、二──」
「赤城小姐,」加賀稍微扶住了赤城的肩膀,「妳沒事真是太好了……」
「──一、射擊!」
漫天的煙硝籠罩天際,炮擊聲在瞬間不絕於耳。加賀突然眼前一黑,攙扶不住,脫力倒了下去。
接下來,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。
07
榻榻米的香味傳進鼻間。加賀醒過來時,被窗外透進的光扎了眼。她坐起來,瞥見角落有把藍藍粉粉的洋傘,是提督先前給他的。她才察覺自己已經回到房裡。
身上的傷已經全好了,動起來也沒什麼大礙,想必是入渠過了。但房間除了她,就沒有其他人在,同房的赤城甚至連床都沒鋪。她想了想,決定出去晃晃。
木頭走廊還是一如既往冰涼,看天色是晚上,鎮守府港邊的燈開得十分明亮。加賀在食堂附近遇見了鳳翔,後者相當擔心她的狀況。據鳳翔所言,距離她們回港,已經過了兩天。當時全員平安回歸的艦隊就屬加賀狀況最差,畢竟受了重傷又昏迷,著實令人擔心。
簡單的對話後,加賀告別了鳳翔,廚房濃郁的飯香味讓她的肚子也餓起來,她往裡頭看了看,確認赤城不在才走。
一路上又碰了幾個人,甚至連提督也在半路被碰上,順道關心了加賀的傷勢。最後,加賀在射箭場找到赤城。
赤城正好結束了練習──最後一支箭破空而出,直挺挺地釘上靶心。加賀踏進射箭場時,赤城轉過頭來看見她,愣住了。
「加賀?」
「赤城小姐,」加賀走上前去,站在她身旁。
「我的棉被……是妳鋪的嗎?」加賀頓了一下才開口。
赤城眨眨眼,表情柔和,「在妳入渠的時候。」
她們坐在地板邊緣,雙腳垂到海面上踢著波浪。海風鹹鹹地吹,天花板上壞掉的吊扇被撥得搖搖欲墜,吱嘎吱嘎響。鎮守府到處都有這種老舊且不合時宜的吊扇,加賀想,是時候該讓提督把它們全部拆掉。
兩人之間沉默了許久。加賀雖然想找出什麼來說,但她看天看海看膝蓋,就是沒看出什麼端倪來。話說回來,今天晚上的雨很小,差不多是要停了的程度。這個季節偶爾會這樣,明明該下的雨仍未下完,卻弄得像是要雨過天晴,騙人把傘全都收起來。
加賀張嘴,正要講出點什麼,赤城突然把她的手拉了過去,覆上掌心。
「這次謝謝妳了。」赤城垂下眼,反覆搓著髮絲,臉上的表情如一貫的溫和。
於是她搖頭,「赤城小姐沒事的話就好。」
赤城的神色看來有些困擾。她揉著加賀的手,先是手背,然後再翻過來撫摸指尖。
「受傷的時候會痛嗎?」
「不……還好。」
「身為艦娘的方便之處就在這裡吧。」赤城說,「無論受多嚴重的傷,只要入渠,就什麼都好了呢。」
加賀沒有接話。半晌,她別開眼。
「赤城小姐,我先前看過了交誼廳擺的愛情小說。」
「嗯,」赤城說,「怎麼了?」
加賀的視線又投向赤城。她張了張嘴,接著無聲地閉上。最後,她反握住赤城的手。
「……我不希望,赤城小姐妳……死掉。」
赤城停頓了動作。月光亮澄澄地照在她臉上,模糊了臉的輪廓。她偏頭看著加賀,像是沒辦法那樣笑了出來。
「不會的。」
她抽開握著的手,揉了揉加賀的頭。
「不會死的。」
拍打的波浪和著細微的雷聲傳了過來。加賀深吸一口氣,再長長地吐出來。不管是遠方傳來的什麼聲音,此刻在她耳裡,都像被包覆似的,聽不清楚。
「我們走吧。」赤城突然站起身,向她伸出手。加賀一時愣神,沒有很好地接住她的話。
「……去哪裡?」
「去食堂。」赤城一臉理所當然地笑,「這個時間,說不定有新的白飯剛煮好。」
頓了幾秒,加賀也忍不住跟著微笑起來。她握住赤城伸來的手,兩人一起離開射箭場,往食堂走去。
空氣裡的涼意淺薄。她們到了食堂,正好趕上新的一鍋白飯。吃飯的時候,鳳翔說,雨季之後很快就要到夏天了,冷也是冷最後一陣子的。
赤城說但還是多加點衣服好。加賀在旁邊用筷子夾了一口飯,放進嘴裡細嚼慢嚥,吞下去之後才說,赤城小姐,再不趕快吃,飯菜都要涼了。
等她們用完餐,已經很晚了。和鳳翔道別,兩人安靜地離開食堂。
「如果每天都能過這樣的日子,」赤城隨口說道,「倒也很好呢。」
「是啊。」加賀回答。她們回到宿舍,大家似乎都已經休息了,走廊除了她們的腳步聲外,幾乎沒有任何聲音。
加賀眨了眨眼睛。
「赤城小姐,喜歡雨嗎?」
「嗯,因為可以到食堂那裡坐。」赤城笑起來,有些興奮的樣子,「所以喜歡!」
「這樣啊。」
加賀往窗外望去,夜晚的海面平靜地晃盪著。結霧的窗戶玻璃上,被細細的雨絲沾得斑駁透明。
「總覺得……」
說出一半的話語懸在半空,加賀轉頭看向赤城,後者剛好也瞥了過來,兩人的眼神觸碰。
「不,沒什麼,」她說,「什麼事都沒有。」
雨極靜地下了下來。
FIN
首先感謝您看到這裡。
敲下全文最後一個句點時,原本以為會看見人生跑馬燈之類的……然而心裡卻意外平靜,哎。
這篇文章是為了紀念自家的赤城加賀出現!!回去翻了當時的截圖,實在是謝謝她們兩人肯在鎮守府除了紙箱別無一物的時候,成為提督我的心靈支持QQ
關於赤城加賀兩人之間的情感,我思考了很久。說到這裡就不免要提,原本預計文內至少會有擁抱接吻,或者「赤城小姐,我喜歡妳」之類的愛情表達,但不知怎麼,到後來就覺得這樣的感情不大適合這裡的她們。
在我看來,兩人之間除了(說不定有的)愛情,尊敬仰慕或者夥伴之情、一路以來互相扶持的親情,之類的也都一樣不缺。如果要歸納兩人之間的情感,喜歡是理所當然。但若要說愛,我一向以為愛是很重的詞彙,但若要用在這裡,卻又顯得太單薄。
雖然這樣講有些惋惜,但她們早就是同生共死的關係。愛情這樣的情感放在她們過往的回憶,以及同為一航戰的身分前,我認為反而是太輕太淺,太不重要了。
私自做了這樣的解讀,總覺得有點不太好意思。
另外,我自己有很多關於文內情節的解讀,不過想了想,還是請各位自行體會吧,有些事情說出來就不美了,況且說不定大家的解讀各不一樣,若是真的說出來,反而會毀壞了自由想像的空間OTZ(才不會承認是怕自己的解讀太弱呢)
最後!感謝不停催稿的小夥伴,如果沒有人催我稿,這種長度的文章,絕對產不出來的哈哈。
再次感謝您的閱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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